Wednesday, July 19, 2017

世界名著 小說全文 老人與海 The Old Man And The Sea || part 03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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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人與海
Part 03 原文

雄魚總是讓雌的先吃,那條上了鉤的正是雌魚,它發了狂,驚慌失措而絕望地掙扎著,不久就筋疲力盡了,那條雄魚始終待在它身邊,在釣索下竄來竄去,陪著它在水面上一起打轉。這雄魚離釣索好近,老人生怕它會用它的尾巴把釣索割斷,這尾巴象大鐮刀般鋒利,大小和形狀都和大鐮刀差不多。老人用魚鉤把雌魚鉤上來,用棍子揍它,握住了那邊緣如沙紙似的輕劍般的長嘴,連連朝它頭頂打去,直打得它的顏色變成和鏡子背面的紅色差不多,然後由孩子幫忙,把它拖上船去,這當兒,雄魚一直待在船舷邊。跟著,當老人忙著解下釣索、拿起魚叉的時候,雄魚在船邊高高地跳到空中,看看雌魚在哪裡,然後掉下去,鑽進深水裡,它那淡紫色的翅膀,實在正是它的胸鰭,大大地張開來,於是它身上所有的淡紫色的寬條紋都露出來了。它是美麗的,老人想起,而它始終待在那兒不走。

  它們這情景是我看到的最傷心的了,老人想。孩子也很傷心,因此我們請求這條雌魚原諒,馬上把它宰了。

  "但願孩子在這兒就好了,"他說出聲來,把身子安靠在船頭的邊緣已被磨圓的木板上,通過勒在肩上的釣索,感到這條大魚的力量,它正朝著它所選擇的方向穩穩地遊去。

  由於我幹下了欺騙它的勾當,它不得不作出選擇了,老人想。

  它選擇的是待在黑暗的深水裡,遠遠地避開一切圈套、羅網和詭計。我選擇的是趕到誰也沒到過的地方去找它。到世界上沒人去過的地方。現在我跟它給拴在一起了,從中午起就是如此。而且我和它都沒有誰來幫忙。

  也許我不該當漁夫,他想。然而這正是我生來該幹的行當。我一定要記住,天亮後就吃那條金槍魚。

  離天亮還有點時候,有什麼東西咬住了他背後的一個魚餌。他聽見釣竿啪的折斷了,於是那根釣索越過船舷朝外直溜。他摸黑拔出鞘中的刀子,用左肩承擔著大魚所有的拉力,身子朝後靠,就著木頭的船舷,把那根釣索割斷了。然後把另一根離他最近的釣索也割斷了,摸黑把這兩個沒有放出去的釣索卷兒的斷頭系在一起。他用一隻手熟練地幹著,在牢牢地打結時,一隻腳踩住了釣索卷兒,免得移動。他現在有六卷備用釣索了。他剛才割斷的那兩根有魚餌的釣索各有兩卷備用釣索,加上被大魚咬住魚餌的那根上的兩卷,它們全都接在一起了。

  等天亮了,他想,我要好歹回到那根把魚餌放在水下四十英尋深處的釣索邊,把它也割斷了,連結在那些備用釣索卷兒上。我將丟掉兩百英尋出色的卡塔盧尼亞①釣索,還有釣鉤和導線。這些都是能再置備的。萬一釣上了別的魚,把這條大魚倒搞丟了,那再往哪兒去找呢?我不知道剛才咬餌的是什麼魚。很可能是條大馬林魚,或者劍魚,或者鯊魚。我根本來不及琢磨。我不得不趕快把它擺脫掉。

  他說出聲來:"但願那孩子在這裡。"

  可是孩子並不在這裡,他想。你只有你自己一個人,你還是好歹回到最末的那根釣索邊,不管天黑不黑,把它割斷了,系上那兩卷備用釣索。

  他就這樣做了。摸黑幹很困難,有一回,那條大魚掀動了一下,把他拖倒在地,臉朝下,眼睛下劃破了一道口子。鮮血從他臉頰上淌下來。但還沒流到下巴上就凝固了,幹掉了,於是他挪動身子回到船頭,靠在木船舷上歇息。他拉好麻袋,把釣索小心地挪到肩上另一個地方,用肩膀把它固定住,握住了小心地試試那魚拉曳的份量,然後伸手到水裡測度小船航行的速度。

  不知道這魚為什麼剛才突然搖晃了一下,他想。敢情是釣索在它高高隆起的背脊上滑動了一下。它的背脊當然痛得及不上我的。然而不管它力氣多大,總不能永遠拖著這條小船跑吧。眼下凡是會惹出亂子來的東西都除掉了,我卻還有好多備用的釣索,一個人還能有什麼要求呢。 

  "魚啊,"他輕輕地說出聲來,"我跟你奉陪到死。"依我看,它也要跟我奉陪到死的,老人想,他等待著天明。眼下正當破曉前的時分,天氣很冷,他把身子緊貼著木船舷來取暖。它能熬多久,我也能熬多久,他想。天色微明中,釣索伸展著,朝下通到水中。小船平穩地移動著,初升的太陽一露邊兒,陽光直射在老人的右肩上。

  "它在朝北走啊,"老人說。海流會把我們遠遠地向東方送去,他想。但願它會隨著海流拐彎。這樣可以說明它越來越疲乏了。

  等太陽升得更高了,老人發覺這魚並不越來越疲乏。只有一個有利的徵兆。釣索的斜度說明它正在較淺的地方遊著。這不一定表示它會躍出水來。但它也許會這樣。

  "天主啊,叫它跳躍吧,"老人說。"我的釣索夠長,可以對付它。"

  也許我把釣索稍微拉緊一點兒,讓它覺得痛,它就會跳躍了,他想。既然是白天了,就讓它跳躍吧,這樣它會把沿著背脊的那些液囊裝滿了空氣,它就沒法沉到海底去死了。

  他動手拉緊釣索,可是自從他釣上這條魚以來,釣索已經繃緊到快要迸斷的地步,他向後仰著身子來拉,感到它硬邦邦的,就知道沒法拉得更緊了。我千萬不能猛地一拉,他想。每猛拉一次,會把釣鉤劃出的口子弄得更寬些,等它當真跳躍起來,它也許會把釣鉤甩掉。反正太陽出了,我覺得好過些,這一回我不用盯著太陽看了。

  釣索上粘著黃色的海藻,可是老人知道這只會給魚增加一些拉力,所以很高興。正是這種黃色的果囊馬尾藻在夜間發出很強的磷光。

  "魚啊,"他說,"我愛你,非常尊敬你。不過今天無論如何要把你殺死。"

  但願如此,他想。一隻小鳥從北方朝小船飛來。那是只鳴禽,在水面上飛得很低。老人看出它非常疲乏了。

  鳥兒飛到船梢上,在那兒歇一口氣。然後它繞著老人的頭飛了一圈,落在那根釣索上,在那兒它覺得比較舒服。"你多大了?"老人問鳥兒。"你這是第一次出門嗎?"

  他說話的時候,鳥兒望著他。它太疲乏了,竟沒有細看這釣索,就用小巧的雙腳緊抓住了釣索,在上面搖啊晃的。"這釣索很穩當,"老人對它說。"太穩當啦。夜裡風息全無,你怎麼會這樣疲乏啊。鳥兒都怎麼啦?"

  因為有老鷹,他想,飛到海上來追捕它們。但是這話他沒跟這鳥兒說,反正它也不懂他的話,而且很快就會知道老鷹的厲害。

  "好好兒歇歇吧,小鳥,"他說。"然後投身進去,碰碰運氣,象任何人或者鳥或者魚那樣。"

  他靠說話來鼓勁,因為他的背脊在夜裡變得僵直,眼下真痛得厲害。

  "鳥兒,樂意的話就住在我家吧,"他說。"很抱歉,我不能趁眼下刮起小風的當兒,扯起帆來把你帶回去。可是我總算有個朋友在一起了。"

  就在這當兒,那魚陡地一歪,把老人拖倒在船頭上,要不是他撐住了身子,放出一段釣索,早把他拖到海裡去了。釣索猛地一抽時,鳥兒飛走了,老人竟沒有看到它飛走。

  他用右手小心地摸摸釣索,發現手上正在淌血。

  "這麼說這魚給什麼東西弄傷了,"他說出聲來,把釣索往回拉,看能不能叫魚轉回來。但是拉到快繃斷的當兒,他就握穩了釣索,身子朝後倒,來抵消釣索上的那股拉力。

  "你現在覺得痛了吧,魚,"他說。"老實說,我也是如此啊。"

  他掉頭尋找那只小鳥,因為很樂意有它來作伴。鳥兒飛走了。

  你沒有待多久,老人想。但是你去的地方風浪較大,要飛到了岸上才平安。我怎麼會讓那魚猛地一拉,劃破了手?我一定是越來越笨了。要不,也許是因為只顧望著那只小鳥,想著它的事兒。現在我要關心自己的活兒,過後得把那金槍魚吃下去,這樣才不致沒力氣。

  "但願那孩子在這兒,並且我手邊有點兒鹽就好了,"他說出聲來。

  他把沉甸甸的釣索挪到左肩上,小心地跪下,在海水裡洗手,把手在水裡浸了一分多鐘,注視著血液在水中漂開去,海水隨著船的移動在他手上平穩地拍打著。

  "它遊得慢多了,"他說。

  老人巴不得讓他的手在這鹽水中多浸一會兒,但害怕那魚又陡地一歪,於是站起身,打疊起精神,舉起那只手,朝著太陽。左不過被釣索勒了一下,割破了肉。然而正是手上最得用的地方。他知道需要這雙手來幹成這樁事,不喜歡還沒動手就讓手給割破。

  "現在,"等手曬乾了,他說,"我該吃小金槍魚了。我可以用魚鉤把它釣過來,在這兒舒舒服服地吃。"

  他跪下來,用魚鉤在船梢下找到了那條金槍魚,小心不讓它碰著那幾卷釣索,把它鉤到自己身邊來。他又用左肩挎住了釣索,把左手和胳臂撐在座板上,從魚鉤上取下金槍魚,再把魚鉤放回原處。他把一膝壓在魚身上,從它的脖頸豎割到尾部,割下一條條深紅色的魚肉。這些肉條的斷面是楔形的,他從脊骨邊開始割,直割到肚子邊,他割下了六條,把它們攤在船頭的木板上,在褲子上擦擦刀子,拎起魚尾巴,把骨頭扔在海裡。

  "我想我是吃不下一整條的,"他說,用刀子把一條魚肉一切為二。他感到那釣索一直緊拉著,他的左手抽起筋來。這左手緊緊握住了粗釣索,他厭惡地朝它看著。

  "這算什麼手啊,"他說。"隨你去抽筋吧。變成一隻鳥爪吧。對你可不會有好處。"

  快點,他想,望著斜向黑暗的深水裡的釣索。快把它吃了,會使手有力氣的。不能怪這只手不好,你跟這魚已經打了好幾個鐘點的交道啦。不過你是能跟它周旋到底的。馬上把金槍魚吃了。

  他拿起半條魚肉,放在嘴裡,慢慢地咀嚼。倒並不難吃。好好兒咀嚼,他想,把汁水都咽下去。如果加上一點兒酸橙或者檸檬或者鹽,味道可不會壞。

  "手啊,你感覺怎麼樣?"他問那只抽筋的手,它僵直得幾乎跟死屍一般。"我為了你再吃一點兒。"他吃著他切成兩段的那條魚肉的另外一半。他細細地咀嚼,然後把魚皮吐出來。

  "覺得怎麼樣,手?或者現在還答不上來?"他拿起一整條魚肉,咀嚼起來。

  "這是條壯實而血氣旺盛的魚。"他想。"我運氣好,捉到了它,而不是條鯕鰍。鯕鰍太甜了。這魚簡直一點也不甜,元氣還都保存著。"

  然而最有道理的還是講究實用,他想。但願我有點兒鹽。我還不知道太陽會不會把剩下的魚肉給曬壞或者曬乾,所以最好把它們都吃了,儘管我並不餓。那魚現在又平靜又安穩。我把這些魚肉統統吃了,就有充足的準備啦。

  "耐心點吧,手,"他說。"我這樣吃東西是為了你啊。"我巴望也能喂那條大魚,他想。它是我的兄弟。可是我不得不把它弄死,我得保持精力來這樣做。他認真地慢慢兒把那些楔形的魚肉條全都吃了。

  他直起腰來,把手在褲子上擦了擦。

  "行了,"他說。"你可以放掉釣索了,手啊,我要單單用右臂來對付它,直到你不再胡鬧。"他把左腳踩住剛才用左手攥著的粗釣索,身子朝後倒,用背部來承受那股拉力。"天主幫助我,讓這抽筋快好吧,"他說。"因為我不知道這條魚還要怎麼著。"

  不過它似乎很鎮靜,他想,而且在按著它的計畫行動。可是它的計畫是什麼,他想。我的又是什麼?我必須隨機應變,拿我的計畫來對付它的,因為它個兒這麼大。如果它跳出水來,我能弄死它。但是它始終待在下面不上來。那我也就跟它奉陪到底。

  他把那只抽筋的手在褲子上擦擦,想使手指鬆動鬆動。可是手張不開來。也許隨著太陽出來它能張開,他想。也許等那些養人的生金槍魚肉消化後,它能張開。如果我非靠這只手不可,我要不惜任何代價把它張開。但是我眼下不願硬把它張開。讓它自行張開,自動恢復過來吧。我畢竟在昨夜把它使用得過度了,那時候不得不把各條釣索解開,系在一起。

  他眺望著海面,發覺他此刻是多麼孤單。但是他可以看見漆黑的海水深處的彩虹七色、面前伸展著的釣索和那平靜的海面上的微妙的波動。由於貿易風的吹刮,這時雲塊正在積聚起來,他朝前望去,見到一群野鴨在水面上飛,在天空的襯托下,身影刻劃得很清楚,然後模糊起來,然後又清楚地刻劃出來,於是他發覺,一個人在海上是永遠不會感到孤單的。

  他想到有些人乘小船駛到瞭望不見陸地的地方,會覺得害怕,他明白在天氣會突然變壞的那幾月裡,他們是有理由害怕的。可是如今正當刮颶風的月份,而在不刮的時候,這些月份正是一年中天氣最佳的時候。

  如果將刮颶風,而你正在海上的話,你總能在好幾天前就看見天上有種種跡象。人們在岸上可看不見,因為他們不知道該找什麼,他想。陸地上一定也看得見異常的現象,那就是雲的式樣不同。但是眼前不會刮颶風。

  他望望天空,看見一團團白色的積雲,形狀象一堆堆可人心意的霜淇淋,而在高高的上空,高爽的九月的天空襯托著一團團羽毛般的卷雲。

  "輕風,"他說。"這天氣對我比對你更有利,魚啊。"他的左手依然在抽筋,但他正在慢慢地把它張開。

  我恨抽筋,他想。這是對自己身體的背叛行為。由於食物中毒而腹瀉或者嘔吐,是在別人面前丟臉。但是抽筋,在西班牙語中叫calambre,是丟自己的臉,尤其是一個人獨自待著的時候。

  要是那孩子在這兒,他可以給我揉揉胳臂,從前臂一直往下揉,他想。不過這手總會鬆開的。

  隨後,他用右手去摸釣索,感到上面的份量變了,這才看見在水裡的斜度也變了。跟著,他俯身朝著釣索,把左手啪地緊按在大腿上,看見傾斜的釣索在慢慢地向上升起。"它上來啦,"他說。"手啊,快點。請快一點。"

  釣索慢慢兒穩穩上升,接著小船前面的海面鼓起來了,魚出水了。它不停地往上冒,水從它身上向兩邊直瀉。它在陽光裡亮光光的,腦袋和背部呈深紫色,兩側的條紋在陽光裡顯得寬闊,帶著淡紫色。它的長嘴象棒球棒那樣長,逐漸變細,象一把輕劍,它把全身從頭到尾都露出水面,然後象潛水夫般滑溜地又鑽進水去,老人看見它那大鐮刀般的尾巴沒入水裡,釣索開始往外飛速溜去。

  "它比這小船還長兩英尺,"老人說。釣索朝水中溜得既快又穩,說明這魚並沒有受驚。老人設法用雙手拉住釣索,用的力氣剛好不致被魚扯斷。他明白,要是他沒法用穩定的勁兒使魚慢下來,它就會把釣索全部拖走,並且繃斷。

  它是條大魚,我一定要制服它,他想。我一定不能讓它明白它有多大的力氣,明白如果飛逃的話,它能幹出什麼來。我要是它,我眼下就要使出渾身的力氣,一直飛逃到什麼東西繃斷為止。但是感謝上帝它們沒有我們這些要殺害它們的人聰明,儘管它們比我們高尚,更有能耐。

  老人見過許多大魚。他見過許多超過一千磅的,前半輩子也曾逮住過兩條這麼大的,不過從未獨自一個人逮住過。現在正是獨自一個人,看不見陸地的影子,卻在跟一條比他曾見過、曾聽說過的更大的魚緊拴在一起,而他的左手依舊拳曲著,象緊抓著的鷹爪。

  可是它就會復原的,他想。它當然會復原,來幫助我的右手。有三樣東西是兄弟:那條魚和我的兩隻手。這手一定會復原的。真可恥,它竟會抽筋。魚又慢下來了,正用它慣常的速度遊著。

  弄不懂它為什麼跳出水來,老人想。簡直像是為了讓我看看它個兒有多大才跳的。反正我現在是知道了,他想。但願我也能讓它看看我是個什麼樣的人。不過這一來它會看到這只抽筋的手了。讓它以為我是個比現在的我更富有男子漢氣概的人,我就能做到這一點。但願我就是這條魚,他想,使出它所有的力量,而要對付的僅僅是我的意志和我的智慧。

  他舒舒服服地靠在木船舷上,忍受著襲來的痛楚感,那魚穩定地遊著,小船穿過深色的海水緩緩前進。隨著東方吹來的風,海上起了小浪,到中午時分,老人那抽筋的左手復原了。

  "這對你是壞消息,魚啊,"他說,把釣索從披在他肩上的麻袋上挪了一下位置。


  他感到舒服,但也很痛苦,然而他根本不承認是痛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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